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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4/2 18: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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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却一生不得安乐

幼时她与亲生的阿母分离,少时又坠落山间,吃了万般苦

后来,她爱上一乡野村夫,却被告知她早就被指给了侯府的世子……

1

那曾是公主意中人的柳玉死了,万箭穿心,死得惨烈且利落,除了一钱袋剥好的炒松果外,连半句话和一具完好的尸骨都没法留下来。

自漠北回来的探子将证实他死讯的书信,与那袋染满鲜血的炒松果呈到公主面前时,她正仪态万千地端坐在陛下赏与她的玲珑殿里。

天色暗沉,殿内点了长明灯和龙涎香,明明灭灭的火烛照在她那如玉的脸庞上,隔着缥缈的香雾,我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只隐隐约约听见她低低地笑了起来,末了说:“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这一年是昭景六十二年春,彼时乍暖还寒的三月比往年要冷一些,有时还能看见稀疏的雪花落在宫墙下那几棵死气沉沉的腊梅上。

公主在那年的二月初便被陛下许给开国功臣临渊侯的嫡长子宋毅,三月一过就得拜堂成亲了。

宋毅此人才貌双全,风度翩翩,比起柳玉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汉阳内的小娘都对其趋之若鹜,阖宫上下都觉着她捡了天大的便宜,欢欢喜喜地忙碌着她的婚事。

她的皇姊三公主,更是笑得花枝招展的,日日都要在她耳边说上一句:“这宋世子生得那样俊俏,汉阳城内的小娘做梦都想嫁给他,奈何都没你有福气。”

“虽你是金枝玉叶,可他阿翁临渊侯自还是少年郎君的时候就跟着父皇四处征战了,身份地位要比旁的人高出不少,加上宋世子的阿母乃是闻名天下的书圣,大昭对文人墨客多有高看,你别觉着是下嫁了,入了临渊侯府后可要收敛一些往日的坏脾气,好好同那宋世子过日子。”

每每三公主这样说,公主总是在贵妃榻上支棱着额头看着她发笑。

可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婢,我却知晓她对嫁给宋毅这件事没有半点欢喜之意。

为此待三公主走后,她也没了说话的气力,只是靠在起身坐到临近河池的阁楼上,面无表情地瞧着光秃秃的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2

柳玉本是一个孤儿,幼时染了病,遭人扔到山野里又被一条野狗啃烂了一张脸,彼时之所以没丢了性命,是因一名姓柳的农户救了他。

后来他认那农户做了阿翁,也随他在大昭国内的一处乡野庄子里讨生活。

那乡野庄子没个名,也离帝京汉阳甚远,不过百来户人家,穷苦贫瘠得厉害,且四周绵延高峻的青峰像巨大的屏障包围着他,让他依旧如同在窑子里那般见不到外头的凡世,于是有好些年,在他眼里,庄子外是一个兰溪郡,兰溪郡外是层层叠叠的山,而层层叠叠的山外……依旧是山。

他还没认那农户做阿翁之前没什么姓名,那时但凡见着他的人都只管叫他狗杂碎。

农户说是个人就得有姓名,于是给他取名叫柳玉。

玉字看起来文气。

那些年月乡野庄子多数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破落户,那幼时读过几本酸书的农户想让他破了例矩,成个如璞玉一般斯文儒雅的读书人,等长大了就在庄子里设个私塾当位先生,把个别农户变成个别学士。

可山间的风厉害,把他吹得黝黑干练,田间的谷子把他喂养得壮实敦厚。

而他虽生得一双桃花眼,原先的模样也犹如清风揽月,可初时被野狗啃咬过,一道狰狞的伤疤自眉宇横插到眼睑处,让他的面貌全然变了样,瞧着既没半点属于美玉的秀润与儒雅,还多了几分骇人之意。

3

十一岁那一年,农户掏光了家底带着他去兰溪郡唯一的碑林书院求先生教他识文断字,奈何先生见他生得可怖,吓得连连后退许多步,死活不愿收。

没法识文断字了,他便帮着农户忙地里的活,他有的是蛮力,地里的活总做得有模有样的。

当然他也不全窝在地里,季春的时候会在后山挖竹笋,背个竹篓,拿上小锄头,钻进竹林里,等太阳落了水再大汗淋漓地回来。

季秋了,也知漫山遍野地找野果子去卖。入了冬,就跟农户上山打野猪野兔子,农户教了他一手好弓箭,但凡他能看见的猎物,都逃不过去。

十四岁这年,他的身量跟柳条儿一样长得修长健壮。

有一日农户忽的问他:“吾儿,你已快及笄,万不得再这般无所事事,以后总要学个手艺有个营生才好,你想着,是当木匠还是瓦匠?”

大昭礼书里记着儿郎十六是为弱冠之年,那会儿再过两个年头,他就得行冠礼了,届时也该谈婚娶。

可农户都在田地里,风吹雨打一辈子也不过得个温饱。

木匠与瓦匠的收成要多一些,也相对要体面,往后好找妻。

然而柳玉却脱口而出:“阿翁,儿想习武。”

比起木头和瓦片,他更喜欢舞刀和弄枪。农户素来尊重他,时年庄子里来了位名唤满堂霜的侠客,农户狠下心,拿家里养了许多年的牛去变卖,换了壶上好的酒浆玉面春。

末了带着他去了那侠客的住处。

那剑客常年着一身鹤毛直缀,不过而立之年,一顶破烂斗笠遮住半张脸,若他不愿抬头,只能瞧见一节漂亮的下颚。那时他住在庄子的北边,最好一口酒和最爱一把琴,但琴只是贴身带着,酒品不佳,不过三杯准糊涂,糊涂了就在后山的桃林里边哀嚎边舞剑。

那日人酒都到了,侠客难得抬了头,看了看玉面春,又看了看柳玉,随即狐狸一样的眼睛眯了眯,问柳玉说:“习武不比习文,艰辛得很,你能吃苦不。”

柳玉点了点头。

侠客又问:“习了武你想做什么?”

他想了想:“除却伤天害理的,能做的我都会去做。”

话已至此,侠客收起酒,让他磕了头认了师。

自那以后,他便踏上了习武之路,而后来他才知道侠客会的不只是剑和琴,还有枪和刀,乃至骑射博弈与女红。

而剑侠兴许是觉着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自他喊了一声师傅开始便对他很是倾囊相授,他是知好歹的主,以至每一招都有在勤勤恳恳地学。

后来一晃三年过去,他学会了侠客的所有本事……包括女红。

侠客乐得厉害,放人时说:“你也别觉着绣些花啊草啊,补补衣物这些事娘们唧唧的,日后若寻不到活儿,靠着给人缝补也能糊口。”

他只觉得是*话,哪些人家会请个身姿魁梧的儿郎缝补衣物?

4

出师之后,他在兰溪郡一户胡姓人家那儿做了个看大门的,虽有时也得帮着府里的婢女老媪做些洒扫的活,但东家不嫌他样貌丑陋,月银算下来足够让农户不必再为了几口吃食而折腾得浑身疼。

且他有眼力劲,在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就生擒了下九流的盗贼之后颇受东家的喜爱。

只是年月犹如白驹,晃眼他就十九了,早过了该找妻子的年岁,郡里的儿郎早在十六出头就娶了亲,到了他这年岁,孩儿早已会喊人。

偏他还是形单影只的。

实则农户也曾替他请媒娘说过亲,他也是相过几个小娘的,奈何那些小娘们见了他,都惊惧得不可方物。

5

他知自个儿样貌可怖,同农户说:“此生儿不娶妻也无妨,左右有您陪着,时日总不会太差。”

农户笑他蠢笨,直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老头儿我明日就死了呢?”

昭景五十一年初,农户的话应了验,猝然仙去了,尸骨就埋在山顶的梨树前。只是在咽气之前,他流了泪,说他少时心系一人,那人红颜薄命死得早,后来他便打消了婚娶的念头,以致孤苦伶仃一世,再后来走了大运救了柳玉才不至于落到死了也无人知晓的地步。

他让柳玉不管如何,也要找个妻。

他说:“儿啊,只……只要是个正经的小娘,是……聋子,哑巴都无妨。只要能生养,好……好歹在庄子里能同你做个伴,若……若运气好些,再为你生个儿,届时你也老去,也好有个人能给你送终,老头儿也能瞑目。”

柳玉拧紧了眉,应了声好。

许是上天怜他连唯一亲厚的人也没了,于是让他捡到一个小娘。

6

柳玉已然忘了捡到那小娘时庄子里的天儿是如何的了,只记着他葬好农户后自山头下来就于相邻的一处山脚发现她正直挺挺地躺在满是沙石的地上。

青天白日,山脚赫然躺着个人着实让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上前去细细查看,只见那小娘脸上血糊糊的,可以蔽体的襦裙早已破烂得看不出样式和面料,露出里头纵横交错的伤痕,一头青丝更是裹满了草根和树叶。

他抬起头看了看山顶,想着她应是从山上滚下来的,但荒山野地,一个小娘为何要到山头去他便不知了。

后来他又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见人还有一口气儿,便将其拦腰抱起,直往家中去。

到了自个儿的屋舍,他请来庄子中的一位老医匠。

那小娘伤得极重,筋骨也断了不少,医匠整治了大半天后大汗淋漓道:“你小子打哪弄来的小娘?怎伤得这样重?”

柳玉也不瞒着,直言:“山脚看见的,想必是自山头滚落的,她如何了?”

医匠松了口气:“你若再晚半刻来寻老夫,她就救不回来了,此番老夫给她开些汤药,你且一日三餐为她熬上一碗,十日之后她必醒来,百日之后也就无碍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柳玉自是知道的。

医匠走后,他进了里屋,躺在他榻上的人儿依旧像死了似的没什么动静,但伤的地方都上了药,裹了布条子。

他远远看着她,心想小娘家家的浑身是血的不体面,便缄默地打来了水,细致地用打湿了的绢布去擦拭她的脸,一次次之后,原本干净的水变得浑浊,而她也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那时窗柩外是蔚蓝的天光,透过院子里一颗枣子树,浅浅投在她脸上。柳玉沉了沉眸子,只见那脸上的皮子白皙透亮,微蹙的眉是时下最受小娘喜爱的峨眉,且似染了最好的青黛,衬得饱满的额也是细嫩得厉害,好似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破了似的。那鼻子小而挺,嘴也小,眼虽紧闭着,却也能瞧出是杏儿的形状,模样竟是罕见的标致。

他叹了气,把水拿去倒了之后又换了一盆干净的为她清理一头青丝,身上他没碰,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等她那一头乌黑发亮、柔软光滑的青丝也干净的时候,太阳也落下了。

邻家掌了灯,做起了吃食,晨时去山间放牛的老翁,到田里作业的儿郎都回了家。

他去请邻家李媪给那小娘换了身李媪的衣物。

那之后他也钻进灶房煮了些清粥,罢了就坐在地上靠着榻脚睡了一夜。

第二日他向东家告了假,家中无人在,躺在榻上还未醒来的人总得有人照看。

7

那小娘在榻上躺了足足个把月,醒来的时候,庄子已经入了秋,田里的稻谷熟了,和着果子的清香飘到山的那方去。

彼时柳玉做农户打扮,正蹲在门口熬药,呛人的烟雾让他咳得眼都红了,听到身后有动静,他抬起耷拉着的头颅,堪堪朝榻上瞧了一下,就看见她正木然地坐着,双脚曲起,细细的手儿抱着膝盖,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医匠开的汤药养了她很久,她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为何,早先过了医匠说她会醒来的时日,也不见她睁眼,那几日柳玉又请来了医匠,医匠瞧过只百思不得其解,说她脉搏也平缓得很,因是该醒的,但因何还昏着,他也不解。

连医匠都没法子,柳玉便想着再等一等,兴许她内里虚得很,需要继续调养生息呢?这一等等了十来日,这日当真是醒了。

他松了一口气,恰在此时药炉里的药熬好了,他直起身向她走去,但不料吓着了她,只见她瑟缩着往后退了又退,直到单薄的背抵着墙壁,一双眼蓄满了泪,怯生生的,好似被猎人揪住的兔儿。

他忽的才想起自个儿那骇人的模样,连连别过脸去道:“你莫怕。”

他自小便不大爱笑,也不大爱说话,一句你莫怕之后便没了旁的言语。后来见她仍有惧意,也仍不说话便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退得差点将他摔了个狗吃屎,因脚后跟撞到门槛儿了,好在一个踉跄之后他稳了稳身躯。

他把熬好了的汤药倒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又从陶罐里拿了一块他一直舍不得吃的蜜饯儿说:“这药苦口,你就着蜜饯喝。”末了不等她反应,他就退出门去了。

那之后,他仍每日都会缄默地把熬好的药和一块蜜饯儿,或是些能填肚子的吃食放到那小娘的跟前,可里屋却不怎么踏进去了,白天就在院子里劈些柴火修建院墙,夜深了就跟家养的几只鸡宿在一起。

直至有一日,庄子里落起了大雨,养鸡的棚子漏了水,他身上单薄的深衣湿了个彻底。初秋时节,夜里寒凉,他被冻得有些发懵,正昏昏欲睡之际,见她胆战心惊地拿着油纸伞来到他跟前。

他问道:“是有什么难处需要帮衬吗?”她却摇了摇头,末了指了指亮堂的里屋,他才知她原是叫他进去避雨。

8

那小娘不会说话且没了往昔的记忆,是又十来日后才知晓的。

那会儿她已经全然好了,药也断了去,再不似先时那般惧怕柳玉了。

只是每每眼神同他的撞到一起时,仍会慌张。

柳玉也不说什么,有一日他瞧着向东家告的假也要尽了,得回去当差,便在午间用膳时问了她:“在下柳玉,小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劳请一并告知,在下好去你家中报信。”

她却低垂着眉不说话,显出一派楚楚可怜的神情。

他只好又道:“在下还有差要当,小娘这些时日流落此处,怕是家中阿翁阿母,兄弟姊妹已经急疯了去。”

话落他心下有了些盘算。

她醒着也有好些时日,那些时日中他与她同吃同住,瞧出了些端倪,惊觉她不吃粗做的面食,在庄子里头算是上等的馒头烙饼,她每每吃了准得被噎得面红耳赤,一些腌菜也是尝了一口之后就将将吐了出来,清粥倒是吃一点,而李媪的粗衣穿在她身上,更害她出了些红疹。

柳玉想到她家中是有些钱财,她应是被锦衣玉食养大的小娘。

那时庄子四周除了山便只一个兰溪郡离得近,郡里有钱的人家实则也不多,细致寻一寻的话,兴许能寻到她是哪家的女眷。

后来他便真的着手去问了问,但拿了她的画像,一番时日下来,那些个有钱的人家都说没有丢过女眷。他只好又来问那小娘,彼时她倒有了反应,只是咿咿呀呀慌慌忙忙地比划着,模样可怜又蠢笨。

柳玉瞧了半日才知她是说不了话的,惊讶之余,再一次把老医匠请到家中来瞧了一番,这一番却是瞧出了她那嗓子似是被喂过*连散。

这*连散是哑药,一般都是富贵人家拿来惩戒犯了罪的下人用的。

柳玉不知何人对她用了那样重的刑。

而听了医匠的话,那小娘又比划了一番,可见他仍不懂何意就愣了,之后她急忙用葱白细长的手指沾了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再呃呃呃的,示意他看一眼。

可是那时他还不识字,沉声道:“在下未曾读过书。”

她脸上期待的神情刹那间隐下去了,柳玉有些不忍,逐去取了幼时农户东拼西凑给他采买来的一些笔墨。

末了让她在上头写了些东西,他再拿去给剑侠看。

犹记剑侠看完她的字,先是恍惚了一阵,而后眉头竟皱得紧紧的:“这小娘打哪来的?”

“山下捡的。”他说,见剑侠一脸凝重,问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剑侠却只道:“这小娘想来也是个读过多年书的,且她的先生非一般人,她这手字写得既柔又刚,似磅礴的山洪,又如绻缱的行云。”

柳玉连字都识不得,哪能懂得什么磅礴绻缱,问他是何意思。

剑侠才说:“她写的那些原意是她也忘了自个儿是谁,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何人,又因何会落到山脚去。”顿了一下,剑侠又语重心长道:“柳玉,这小娘你还是尽快送走的好。”

柳玉想着也是,毕竟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实有不妥,但他幼时也遭了天大的劫难,若不是农户救了他,他早就暴尸荒野了。

他不忍心让那小娘没了去处,只好边将她留下,边托常年在外走南闯北的商贩在外头的城池打听一下。

后来他同那小娘又在一处过了些时日,邻里都知晓他捡了个小娘回来,纷纷来瞧,当瞧到小娘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时纷纷怜惜得很,说老天不公,竟让她吃了从山上滚落的苦。

庄子里的人都良善,但凡有些什么吃的都要给那小娘送去一些。

只是柳玉瞧她同人相处却没个姓名不好,便向剑侠讨了个喜字赠她,说是在她寻到阿翁阿母之前,就叫她喜娘。

她欢喜得很,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

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晃眼又过了三年,在这期间,柳玉成了她最亲厚的人。

他常会在闲暇的时候领着她去山野走一遭,同她说山野的四季是什么样,雨打在熟透的果子上会怎么样,檐下的燕儿每岁寒冬都会飞走,等入了春就又飞回来,也说他在窑子里的事和农户,她听得细致,惊觉有趣的地方就看着柳玉轻轻地笑,惊觉伤怀了就吧嗒吧嗒地落泪。

再后来柳玉用攒了多年的银钱给她找了几个顶好的医匠看哑疾。

或休沐的时候带她去郡里,有一年得知有从远处城池而来的戏班子到兰溪郡歇脚唱曲儿,他带着她去听了一出将*令,给她买了一个糖人儿。

那时他打心里觉得她是大户的女眷,但在见她如孩童一般聚精会神地听戏,接到他递过去的糖人儿仿似接到了不曾见过的稀罕物似的,流出惊奇的神奇又忍不住疑惑。

9

那喜娘也是知好歹的主,每每柳玉去当差的时候,她都会学着帮他浆洗衣物,洒扫屋舍,再者烹些吃食。就是笨拙得很,洒扫的时候摔了脚,浆洗的时候把柳玉唯一拿得出手的衣物弄到河里去了,有一日烹煮清粥,烧了灶屋,被弄了一身黑,害怕得直落泪儿。

柳玉却只是笑了笑,末了用粗糙的手去擦她颊边的灰,同她说:“无妨。”

然而关于她是谁这件事仍没有个说法。

又有一年,李媪同柳玉说:“兴许喜娘的家里人都死绝了,毕竟是乱世,外头一直在打仗,你不如将她娶了去,跟她举案齐眉一辈子,别再想着寻她的身世了。”

“这人世间的事儿啊,向来说一个持之以恒,你若再寻下去,总有一日会寻到,届时人被接走了再不回来,你难道不会不舍?”

李媪说完这话,喜娘正好从屋舍里出来,院子的枣树在她头顶上方,天光从叶间穿过,撒了她一身。

她身上穿的是柳玉那年用月银采买的曲裾襦裙,裾是水青色的,衬得她盈盈一握的身姿更是曼妙得紧,也更如天仙一般好看。

柳玉看得痴了,忽的想起她来庄子的第二年冬日,那时庄子下了大雪,他穿得单薄,在当差的路上为了救起落了水的老翁染了风寒,病倒了几日。

那几日都是她在身旁,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汤药,又一遍一遍地用布巾沾了凉透的水为他散热。

因怕他烧死去,她那葱白的手指都冻红了也不敢停歇,冬日水里冰冷刺骨,他于心不忍,迷迷糊糊抓住了她的手腕,说了句无妨,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那滚烫的泪珠儿砸到他脸上的伤痕上,有着灼热的痛感。

可散了热之后他又直发冷,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也不见好,也不知何时只觉她钻进被窝里,紧紧将他抱了抱。

农户留下的屋舍,后来被他分成了两间,喜娘睡在里间,他则宿在外间。她怕黑怕得紧,每每夜深了总得点上一盏灯才敢睡下。

夜夜年年皆是如此,直至后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她屋内透出来的灯光。

他活了许多年,那刹那才知何为动情,想着自个儿自是舍不得她走的,但世人皆有命数,他断然不会去左右她的归途,只是在那之后他对喜娘更好了,郡里的首饰,胭脂和衣裙,但凡瞧见觉着适合她的都会攒钱给她买上。

他又深知她爱吃炒熟的松果,便常采买上一些,可松子的壳难去,她的手细嫩如骨瓷,想来是剥不动的,于是他就在当差时,蹲在大门内一颗一颗地把松果肉剃出来再送到她面前。

只是她低着头接过他递过去的松果却没吃,他问道:“为何不吃?”

她抬起头时眼中有了光,在纸上写道:“郎君同妾非亲非故,却对妾这样好,妾实是无以为报。”

同她朝夕相处多年,为了知她心中所想,柳玉愣是找剑侠习起了字。那一年他已然可以看懂她写的东西了。

而见她所写,他猛地一愣,她却继续写道:“李媪日里同妾说了,说郎君虽模样骇人了些,却是个好儿郎,能善待妾,若是妾愿意,可留下做郎君的妻。”

柳玉定定的将她瞧着,她垂眸又在纸上写了一句:“妾会流落于此数载却无人来寻,想来家中真如李媪说的一般死绝了也有可能。”

柳玉惊了一下,恼恨自个儿那日不该同李媪说起她的事儿,让她听到了家眷可能死绝了那档子浑话。彼时怕她伤情,他着急忙慌说:“李媪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你莫往心里去……”

他还想说什么,只见喜娘又动了笔:“妾不觉郎君的模样可怖,妾也愿做郎君的妻,郎君可愿将妾迎娶入门?”

他几乎魔怔了,许久许久,才喃喃道:“在下只怕耽误了你,哪有不愿的道理。”

10

时年他请来不大赞同他那桩婚事的剑侠充当喜娘的长辈。

他说娶亲一事非同小可,便是喜娘没有阿翁阿母在身旁,也总得按着规矩来。后来庄子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来帮衬他,有人挂红绫,有人织嫁衣,也有人将养肥了的鸡鸭鱼杀了,烹成美味的佳肴,而他则拿上阿农户留给他的那一对雕着荷花儿的金镯子,备上四书六聘向喜娘提了亲。

成亲的日子挑在了来年的春日。

即要成为人妻的喜娘欢欢喜喜地学起了料理家事,也学会织布的好本事,洒扫屋舍时再不会摔了脚,烹煮出来的吃食也越发可口了。

只是柳玉不大让她做那些粗活,他总说她那双手生得好看,断不能让柴米油盐给糟践了。

喜娘笑他傻。

这一年柳玉想成了亲之后就不去兰溪郡里当差了,回庄子把农户的那块田收拾收拾,种些稻,再种些果子,届时跟喜娘过起男耕女织的日子。

这样的时日后来确实也过了许久,直到昭景五十六年春,他同喜娘成亲前一日。

那一日他向东家辞了行。

东家知他就快要娶亲,赠了他一套金丝缠珠的新娘头面。

回去的路上他一遍遍想着喜娘戴上它时的模样定比画上的仙子还要美,可他刚回到庄子,马儿才停了脚,就看见李媪家的小孙儿急急从他那两进的破落屋舍里出来,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

他正疑惑,小童就到了他跟前,带着哭腔说:“郎君,今晨喜娘不慎落了井,虽被我阿翁及时捞了起来,也请了医匠整治了,可这都快要一炷香过去了,也不见人转醒,你快些回屋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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